作者：许云辉

陶渊明归隐期间，曾多次推心置腹告诫造访的知音颜延之：“贤弟多才狂傲，被友人戏称逮谁咬谁的'颜彪（颜老虎）’。愚兄想提醒贤弟：自古至今，独自坚守正义者必定导致身危，刚正不阿者通常不会圆滑。贤弟虽才学过人，但身居官场，言语举止难免显得另类！希望这番话能让贤弟铭记在心！”

颜延之连连称是，却依旧自恃才高目空一切。在京城任职期间，因触怒权贵被贬任始安（今广西桂林一带）郡守。途径故地，他特意停留多日，每日拜访陶渊明，“每往必酣饮致醉。”临行前，他留下二万钱给陶渊明聊解无米之炊。

陶渊明病逝后，已重返京城担任要职的颜延之悲痛欲绝，创作骈散结合的《陶征士诔》，满怀深情悼念师长兼好友。

颜延之始终在保持人格独立和蔑视权贵的道路上昂首阔步迈进，平生虽然四起四落，却活出了另类的风采，于七十三岁高龄溘然长逝。在云波诡谲的政坛上，一世轻狂的颜老虎，为何还能寿终正寝？

图片

（一）声名鹊起

颜延之“好读书，无所不览，文章之美，冠绝当时。”他与发小何尚之，都是长得尖嘴猴腮五短身材的矮穷矬。二人时常相互调笑，何尚之取笑颜延之像猿，颜延之反唇相讥称何尚之为猴。一日，二人“同游太子西湖”，颜延之心血来潮，拽住路人问：“先生慢走，您看我与他谁最像猴？”路人随手指向何尚之：“当然是他！”颜延之捧腹大笑，路人的下句话让他几乎气绝当场：“他仅是像猴罢了，您才真与猴长得一模一样！”

因为长相困难，颜延之在注重颜值的东晋郁郁不得志。他只得借酒浇愁，酒后癫狂放浪，被时人视为异类并冠以“颜彪”外号，以至“年三十，犹未婚。”

妹妹嫁入豪门后，时常在宰相公公面前为哥哥美言。宰相“闻其美才”，请他之相府面谈，以便推荐他入仕。颜延之不耻走妹妹路线，始终未进相府。

颜延之换个渠道入仕，投身刘裕集团。刘裕北伐时，被朝廷授予宋公爵位，指定颜延之为特使，进京接受这一殊荣并朝见晋安帝。颜延之诗兴大发，“道中作诗二首，文辞藻丽。”诗作不胫而走，深受文坛领袖傅亮等人赞赏。

刘裕建宋后，颜延之迎来高光时刻。 

刘裕将隐居庐山的儒学大师周续之恭请至京城，为他专建学馆。开馆之日，刘裕御驾亲临，满朝文武毕至。刘裕特意将官职不高的颜延之请到前台，让他与周续之同时回答三个问题。周续之抖擞精神口若悬河旁征博引，颜延之则惜字如金言简意赅沉着应对，三言两语便将周续之问得哑口无言。刘裕故意让颜延之畅所欲言阐明自己的观点，颜延之条分缕析“言约理畅”，令满朝文武“莫不称善。”

图片

(二）官场沉浮

颜延之在文坛声名鹊起，地位直逼文坛领袖傅亮。傅亮“自以文义之美，一时莫及。”颜延之自负才华横溢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。傅亮由此羡慕嫉妒恨，抓住颜延之卷入政治斗争把柄，利用权势将颜延之赶出京城，“出为始安太守。”

颜延之途径汨罗江，应当地刺史诚邀，代作《祭屈原文》，借屈原怀才不遇遭遇隐晦抒发生不逢时感慨。

数年后，宋文帝即位，傅亮等重臣被清算。颜延之评反昭雪，意气风发重返京城担任要职，受宋文帝“赏遇甚厚。”颜延之终日醉酒误事，根本不把权臣刘湛等人放在眼里。

他常在酒后大放厥词：“朝廷事务，应该与天下人共同商讨决定，岂能凭刘湛一人说了算！”他甚至指着刘湛鼻子骂：“我爸做过你爹的办公室主任，我现在职位不高，肯定就因为我爸做过你爹的家奴！”刘湛恨之入骨，将其“出为永嘉太守。”

颜延之“甚怨愤”，创作歌颂“竹林七贤”中与自己境遇相似的嵇康等五人的组诗《五君咏》。组诗故意忽略显贵于世的山涛与王戎，讥讽之意跃然纸上。刘湛等人大怒，将其免职居家。颜延之破罐子破摔，隐居七年不问世事。

皇后驾崩，颜延之被刘湛重新启用，为皇后撰写祭文。他接到命令时，正喝得找不到北，将公文扔在地上：“我颜延之连活人都伺候不好，岂能侍奉死者！”

刘湛恨得咬牙切齿，却又无可奈何。

图片

（三）纵酒佯狂

颜延之性格偏激傲慢，喜欢“布衣蔬食，独酌郊野”，酒后无德，旁若无人“肆意直言。”

何尚之在朝廷值班时，突然闻报“颜延之来访。”他刚想拒绝，远远望见颜延之已经摇摇晃晃闯入，只得假装午睡。颜延之闯进值班室，掀起蚊帐打量佯睡的老友，骂了句“朽木难雕”才晃晃悠悠回家。侍卫们都替主人抱不平，何尚之对他们道：“你们哪里知道，此人醉酒后太可怕了！” 

颜延之见和尚释慧琳因才学颇受宋文帝欣赏喜爱，每次召见时都安排专座，心底很是泛酸。一次，他趁着酒醉口无遮拦启禀：“这是有道高官专座，岂能让出家人坐？”宋文帝勃然变色，嗅到他满口酒味，才隐忍不发。

闲暇时，颜延之喜欢骑着马在大街小巷溜达，遇到旧友便骑在马上让他们买酒给自己喝，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回家。

图片

（四）乱世求生

皇太子刘劭发动叛乱弑杀父皇宋文帝，自立为帝。宋文帝第三子刘骏发布讨逆檄文，号召天下人起兵讨逆。颜延之长子颜竣“参定密谋，兼造书檄。”檄文如刀，文辞犀利，洋洋洒洒，刀刀刺在刘劭心头。刘劭恼羞成怒，将檄文扔到颜延之面前问道：“这是谁的文笔？”颜延之读罢淡然承认：“这是我儿子颜竣的文笔。”刘劭问：“您何以知晓？”颜延之道：“儿子的文笔风格，老臣岂能不识？”刘劭很是气愤：“这言辞也太过分了！”颜延之笑道：“颜竣连老父亲都不顾，怎么可能还给陛下面子？”这番话使“劭意乃释，（颜延之）由是得免。”

刘竣称帝后，颜竣凭拥立之功“既贵重，权倾一朝。”颜延之对儿子孝敬的所有东西“一无所受，器服不改，宅宇如旧。”他时常乘坐老牛破车出门，遇到儿子的仪仗队，立刻躲避一旁。他经常教训儿子：“老子平生不喜欢见贵人，却不幸经常要见你这个儿子！”得知儿子要建豪宅，他告诫：“你好自为之，千万别让后人耻笑你愚拙！”

何尚之的儿子何偃曾陪皇上出游，远远看见颜延之，兴奋呼唤：“颜公！”颜延之却怪眼一翻：“老夫既非'三公之公，又非田舍之公，又非君家阿公’您凭什么呼我为公？”何偃碰了一鼻子灰，“羞而退。”

宋文帝仰慕颜延之才学声望，屡次传诏请他入宫面谈。颜延之每日在酒店赤身裸体喝酒唱歌，对皇帝的召见置若罔闻。终于“他日醉醒”进宫拜见，宋文帝亲切询问他：“您的数个儿子都有何才能？”颜延之不假思索回答：“大儿子与二儿子都遗传了臣的文学天赋，三儿子继承了臣的气节忠义，四儿子像臣一样是酒中仙。”何尚之趁机嘲讽地问道：“谁继承了您的轻狂？”颜延之面不改色答：“我的狂傲是天生，无人能及！” 

图片

（五）为何善终

颜延之性格偏激，嗜酒如命，酒后放浪形骸，口无遮拦“肆意直言”，得罪无数权贵。这样的人，为何还能以高寿善终？

首先，他才名卓著，名不虚传，与“谢灵运俱以词彩齐名”，被江左并称“颜谢”，著作“并传于世。”在敬佩魏晋风流的南北朝，颜延之的才学与胆气令人敬仰，深入人心。帝王及权贵深知：在仕途打压颜延之可以，消灭其肉体不行！

其次，他明哲保身，尸位素餐。颜延之被再次起用为御史中丞后，因看透官场的险恶与黑暗，任职期间得过且过“无所举奏”，且被人告发购买农田时倚权仗势巧取豪夺，遭弹劾被罢官。也许，他需要的正是这个结果。

最后，韬光养晦，远离祸福。颜竣成为新权贵后，趾高气扬目空一切。某日，颜延之一大早去看望颜竣，见府门“宾客盈门”，儿子却在府中睡懒觉。颜延之怒不可遏，闯入卧室训斥儿子：“恭敬他人及宾客，抑止自己的欲望与言行，方为招来福祉之道！你小子如此骄横傲慢，只会招致祸患。你小子别忘了：你只是朵生长在粪土里的野草，机缘巧合才上天成为仙花！你必须牢记'傲不可长’，否则富贵荣华将如昙花一现！”

可见，颜延之虽恃才傲物屡屡触怒权贵，但他并未加入某个政治集团，对权贵阶层构不成任何威胁或实质性伤害。加之当时社会风气崇尚魏晋风流，颜延之才高八斗，能得以善终也在情理之中。

图片

作者简介：许云辉，男，1984年7月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，且于同月入职杏坛,2022年10月退休。曾出版专著两部，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文章百万余字。 

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，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，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，请点击举报。